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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 [三稿].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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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三稿]

作者:凌晨
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625038378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人生是一场革命。”写罢这一句时,我马上就知道我以前写的那些小说也好诗也罢全都是废话。于是这句让我感慨至极的话便出现在了陈默的回忆录上:“人生是一场革命”——多年以后,回忆起革命年代,陈默回忆录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那时的陈默刚二十岁,心里那股子革命热情野草似得疯长,让他成了一名坚定的革命战士,成了学生起义的领导人。五四那天,他带领着几百名学生冲垮了警察的防线,冲到了政府大楼前……然而这个故事并不完满,因为根据历史来看,他带领学生起义,最后却一定会被镇压,但这样的结局是不够理想的,也就是说——不符合我的浪漫主义。

可是在市一中上学,既不需要故事,也不需要浪漫主义。还有不到一百五十天就高考了,周围所有人都在拼命学习,而我的浪漫主义让我沉浸在想象中无法自拔。在我的想象里,有一个叫陈默的人,他年轻、高大、帅气,而且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他在民国乱世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然后在五四那天带领学生发动了起义……这让我感动万分,于是我把它写了下来,就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没有开头。19岁那年,陈默考上了北大后便从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来到了北平。他是考语文这一科进去的。他对其他科目一窍不通,唯独在文学这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有点儿像钱钟书,但这种人放到市一中却一定会被开除,也是高考淘汰的对象。

1918年的北平是灰色的,灰色的街、灰色的房子、灰色的行人......这样的街景看起来很像抗日年代的录像带,只有天空是蓝色。陈默漫步在街上,前往一家书店,去参加一个关于救亡图存的演讲。在那里,他即将遇到自己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的开头非常简单:陈默那家书店里遇到了一个叫赵佳的女孩子,她正在台上激情澎湃地讲着,号召同胞们为了中华民族之危亡而奋起一搏。陈默则在台下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他有好几次都感到她在台上与自己对视,她的眼睛里透露着坚定、热情与理想,她也是位革命者!灰色的1918年的冬天,陈默在一个书店里遇到了一个饱读诗书的、有着与自己相同革命热情的姑娘,使他觉得这世界的灰色多少褪去些了。

这样饱读诗书、能让全世界的灰色都褪去的女孩儿在市一中没有。我没有用“几乎”两个字。在市一中没人喜欢文学,让他们做自我介绍的话,就应该是:“I am the fucking realistic”,这就让我和学校格格不入,所以我只能通过写小说来抒发我的不满与浪漫主义的idea。在距离高考不到一百天开始写小说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何况我的成绩并不好,老师已经约谈过我好几次,谈话内容基本相同——不要整天走神,要专心听课啊!这太难了,因为我每天都同时拥有写不完的作业和不够用的休息时间,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倦让我难以集中注意力。老师的目光锋利的像把会锁头的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正锁着我,于是我如坐针毡。只有自习课时,我会望着窗外方形的天空,想想陈默的故事。但这也很有限——当我看到周围的同学低头奋笔疾书的样子,我会发自心底的焦虑。平时唯一的消遣是课余时间阅读小说——陈默的故事大部分都由此而来。这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乐趣,被别人看到了就会被嘲笑——都快高考啦,还有空看书呢?这便是我想像陈默一样起义的起因。

我想起义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学校的规定。学校总有些奇怪的规定,例如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书桌上不能放书......但是真正激起我要起义的则是校长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郑重宣布:“以后学生不允许戴帽子。”

起义是为了打破不合理和不平等,而学校的这些规定显然并不合理。当不合理之事加诸于自己时,人就会不满。我很不满,所以我想起义,去打破这不合理。


冬天的北平,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色,只有天空看起来格外澄清空旷,像是块透明的蓝宝石。北平下雪总是格外的大,那是真正的、鹅毛般的大雪,白得不似人间所有。这雪纯洁的白和地上的灰一配,整个北平看上去就有点像素描画了。陈默穿行在素描画般的大街上,期待着与赵佳的不期而遇:在漫天的大雪中、在素描画般的大街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这样的场景我也曾碰到过很多很多次,不过不是在灰白两色的北平,而是五颜六色的市一中;不是在单调的冬天,而是金黄的秋天,我向外推开教学楼的楼门,刺眼的阳光像无数根金丝般倾洒过来,我用手遮着阳光,一步一步下楼梯,已经枯黄的秋叶漫天飞舞而下。在这样一个五颜六色的时刻,我心有灵犀般猛然抬头,便看到一个绝美的姑娘用手拢着被风吹散的长发迎面走来,那一刻所有秋叶一齐着地,我的脑海里电影般闪现出无数个浪漫的爱情故事的开头和童话的结尾。我往前走着,她也往前走着,我们一步步走近,最后却只是擦肩而过——她前往教室,而我前往食堂,各自回归忙碌的生活。


如前所述,陈默在街上闲逛,但并没有遇到赵佳。期望和害怕两种心情让他十分矛盾,事实上,即使碰到了他也会无动于衷,因为一个人漫步时的陈默是自由而浪漫的,但这种自由和浪漫只能独享,不能有外人参与,正如孤独的人要寻求安慰,最后只能碰壁。

但好在北大的校园里他又碰到赵佳了。当时她正手里提着一袋书一份报纸站在校门口等同学。相比之前在台上演讲时大义凛然的她,现在的她看起来文静而文雅。陈默在一旁看得怦然心动。此时的陈默也不再是之前在大街上漫游的艺术家,而是回到了平时高大帅气的陈默。他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两人立马一见如故……其实写到这儿,这个故事就可以结束了,我可以加一句:“从此以后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真是再完满不过。我看着自己的稿子,感到失落,因为我的爱情故事也和陈默的故事一样草草就结束了,差别只在于他的是good end,而我的是bad end。

我把稿子放下,拿起,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课间的教室依然吵闹,市一中的学子们在高谈阔论,高吼二叫。两个男生因为聊不开吵了起来,戴眼镜的一开始还冷静应对,后来就被彻底激怒了,上去揍了高个儿一个耳光,两人便索性大打出手。几个男生上去拉住他们,女生们则围观着看热闹,兴奋地直叫。“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不过这热闹场面让我想起了群情激愤的五四,于是我删去稿子结尾那句,接着写。

赵佳是个富家千金,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种素质教育对人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我们知道,知识会让人变得反叛,变得敢于质疑,所以赵佳长大后,她学到的知识变成了她反叛与质疑的支柱。她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文章,参加各种政治运动并出资援助。这些行为受到了家里人的坚决反对,于是她便离家出走了。到了北京后,考上了北大,靠助学金和稿费过活。她离开的那天,赵家上下轰动,老爷说真是早了孽才生了这么个东西,太太安慰老爷说还好只是女儿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灰白两色的、素描画般的北平吸引住了赵佳。她漫步在大街上,在如画的街景中忽然看到了一个高高帅帅的青年,他的独特气质让人群都成了他的背景称托。人群中,四目相对,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这份记忆穿越过悠久的岁月,带给她深深的怀念与伤感。她的胸口徒然震颤,喉咙哽咽如撒哈拉沙漠,一见钟情的冲动与久别重逢的怀念掺杂在一起让她琢磨不透。她呆在原地,消化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冲动。片刻之后,他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在这个命运般的时刻,她得知自己已经爱上了他。但那时她并不知道她和他的爱情故事是个悲剧。我常想,如果人们都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即将开始的一个非常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他还会不会选择开始。


警察在四处搜捕赵佳,反政府的文章写多了总是会出事的。他们搜查了赵佳的家和她常去的书店,最后到了北大。学生们乱做一团,堵住校门不让警察进,赵佳和陈默在一起想办法逃。

“你一会儿从后边的墙翻过去,车已经叫好了,我留下掩护你走。”陈默手里握着把枪。

关于这把枪的来历,很可能说不清楚,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我认为现实里的各种约束不必带到小说中来。陈默家很可能是个军阀,而他是军阀少爷,所以才会有枪。这把枪可能是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也可以是把冲锋枪,还可以是挺机枪。其实我很想让它是把榴弹发射器,但那就太离谱了。

“我自己翻不过去啊。”赵佳把手放在头顶,比划着自己的身高。
于是陈默带她来到墙下,让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就刚刚好。
“那你怎么办?”“我没事,他们没理由抓我。”
“要是打起来,你会没命的,你快把枪收起来。”

陈默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把枪藏到了衣服后边。这时候,跑来一个同学和陈默说警察们带着枪往这边来了。于是他赶紧把赵佳送上墙,司机在另一边帮忙接住她。
这时候警察到了,一共十几个人,都扛着步枪,一看见陈默帮赵佳翻墙,马上端枪瞄准陈默,为首的大喝让他别动。

陈默一看转身就跑,朝旁边的掩体扑了过去。枪声同时响起,子弹打在陈默身前的掩体上,溅起一串火花。赵佳听见枪响,大声喊着:“陈默!陈默!”陈默缩在掩体后,冲着墙大吼:“你快走!”他听见赵佳的哭喊,于是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让他喘不过气。

“陈默!”
“我没事,放心吧,你快走!”
陈默从衣服后拿出那把枪。那是一把精致的、崭新的M1911,下边挂着不久前赵佳送他的玉佩。
“你保证,陈默,保证你活着来见我!”
“我保证我保证 !你快走!”
警察们见陈默不动,便端枪一点一点靠近。陈默猛探出身,冲着为首的警察开了两枪,那警察马上被放倒在地。
枪声骤然激烈,赵佳马上就哭了出来。
“陈默!”眼见着警察就要围上来,陈默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他从掩体另一侧冲了出去,一边侧身瞄准开枪,穿梭在枪林弹雨里,像是电视里的燕双鹰。警察们看着从天而降的燕双鹰,不由乱了阵脚。

这时忽然有人在我背后大笑起来。我非常非常不满,于是质问她笑什么。她指着我的稿子问:“是你写的吗?好好笑啊!”
其实她一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了,但为了谴责她,我还是要问,就像范进中举后屠户扇他的一耳光:“你这畜牲,你中了什么?!”
但她不仅没有像范进那样醒过来,还把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说了出来。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就答道:“是的。”
如果他下一句说:“我能看看吗?”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稿子递给她,还会把之前的不愉快忘掉,
但她说了声“哦”就掉头走了。
我的期待落了空,于是我不禁有些自嘲,怎么敢奢望他们对小说有兴趣呢?我越想越失望。我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来看我的故事的。于是,我安慰自己:这样的一个浪漫主义的故事,他们看了也不懂。这样一想,我就宽慰多了。

陈默穿梭在枪林弹雨中,这场面不仅刺激,而且很帅。但即使是电视里的燕双鹰也会受伤,何况现实里的陈默了。他在换子弹的时候慢了一步,肩膀和腿都中了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在剧痛中,他冲着身后大喊:“赵佳,走!”
赵佳听见他的声音不对,又听见警察围了上来,马上就知道陈默受伤了。她拼命喊,但没有回应。
司机知道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于是强行把她抱上了车。陈默被包围了。他用左手撑着身体,以一个极帅的方式坐在地上,以至连警察们都觉得这么一个帅哥死了真是可惜了。他望着灰白两色的院子,忽然笑了。藏在身后的右手一甩,那把闪着乌黑的铁的光泽的M1911便瞄准了一个敌人。不过他没来得及扣动扳机。 十几把步枪几乎同时对着他的心脏开了火。枪响汇成一声巨大的轰鸣,在漫天大雪中盘旋,划破了北平上空的阴云。

. . . . . .

我正打算再写写赵佳的反应,但忽然发现这故事已经偏离了我所预设的情节。陈默要发动起义,现在却死了,那么之后的情节也就无从发生了。而且我惊讶的发现,最后这一部分一点儿也不浪漫。
可爱情故事不总是浪漫的。我在金黄色的秋天遇到的那个女孩便是我的爱情故事。我在教学楼门前站岗,在食堂门前等候,终于再次找到了她。一样的身形,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脸蛋,但是却不像我在那个金黄色的秋天遇到的她那么美,甚至可以说很普通。她手上拿着练习册,行色匆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叫停她,问她的名字,而她只说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高考在即,不谈恋爱。”说罢便掉头走了。
她在说谎,因为不久以后,她就和一个理科生在一起了。那是一个有点无趣又缺乏同情心的人。这就是我的爱情故事。

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我的故事是多么无趣!这便是我起义的导火索。在一中的校园里,没有文学,没有浪漫主义,爱情也死掉了,我便只剩革命一件事可做,但无论我的故事多么无趣,陈默的故事都应该是浪漫的,我不该把自己的遭遇带到陈默身上,所以我想了想,决定重写。


新的陈默还是一个军阀少爷,他与赵佳在北大一起想办法逃脱警察的搜捕。陈默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老爷便派了一个团的兵力来保护他。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最后陈默请出了自己的保卫排。那是一个排的装备精良的保镖,而且个个都像燕双鹰。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酷似007的墨镜,端着闪着乌黑光泽的最先进的冲锋枪在北大校门口一字排开和警察对峙。而陈默站在前面,拿着那把精致的M1911,冲着警察大声说:“谁敢动她,我一枪崩了谁。”

这场面实在太帅,此时的陈默完全符合所有人对hero的定义,以至于校门口所有女生都在冲他犯花痴,男生们则热血沸腾。
为首的警察上来,搓着手,和陈默商量:“陈少爷,这赵佳同学确实是上边让我们来带走的,我们也实在没办法呀,要不您就行行好,稍微让让,我保证警察局一定好好对待她,您看怎么样?”
这明显是句鬼话。陈默冷哼一声,说:“你说的鬼话你自己信吗?你们警察局是什么地方谁不清楚?带上你的人赶紧给我滚。”
这为首的一听就在心里大骂,你不就仗着你老子牛逼,跟我在这装什么?但他不敢说,只能讪讪笑笑,打了招呼便回去了。

陈默回了学校才知道赵佳在撤离的路上被抓了。他的心登一下沉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父亲又给他打电话,说上边压力大,让他先不要轻举妄动,他去和上边商量。
第二天,陈默才知道,赵佳要被执行枪决,他父亲没能保住她。他在痛不欲生中带着他的保卫排去了警察局。局长带着全副武装的军警挡在前面,冲他大喊:“陈默!这可是北平!”
陈默听了后沉默了。他固然有本事大闹十个警察局,却不能在北平里开火,于是,他让自己的保卫排离开,然后交出了自己的M1911,对局长说:“我要去看她。”
局长恭恭敬敬地接过枪,说道:“当然可以。来人,给陈少爷带路。”一面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写到这儿,我忽然很犹豫,因为我仿佛想不出狱中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于是我打算问问同学。左边的同桌在写作业,我不便打扰。右边的邻桌在发呆,我叫了她一声,问她狱中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想了一会儿,说:“阴暗的牢房,有很多刑具,再也不能见面的两人热烈地相拥。”

她说的有道理,狱中确实是这样的,但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所以应该让它浪漫起来。我在所有刑具上都添了一束黄色的小雏菊,并且在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好让阳光照进来。牢房里不仅很干净,还很宽敞。陈默进来后,赵佳带着心形的手铐向他扑来,嘴里还大叫着:“你怎么才来!”

陈默接住飞扑过来的赵佳,紧紧抱在怀里。赵佳也想抱住他,可是手被手铐铐住了,张不开胳膊。但她马上就想出了办法。她把胳膊伸成一个圆圈,让陈默从下面钻进来,就像套麻袋一样。
这样的重逢令我心动不已。我脑子里想象着这个感人的画面,感到很满意,因为它不仅很浪漫,而且很有寓意。
陈默抱着赵佳,告诉她自己救不了她。他一边默默流眼泪,一边把头埋在赵佳肩膀上,不说话。
赵佳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没事呀,说不定自己不会被行刑。她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自己是为了国家而死;也不可惜,因为这段时间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陈默不说话。
赵佳就哼着歌,摸他柔软的头发。
“我给你学个毛驴叫吧?”陈默还是不说话。赵佳就咕嘎咕嘎乱叫一气。陈默使劲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赵佳就哈哈大笑,说:“你笑了吧?”
“没有。”
“我明明看见你笑了。”
“没有。”
“有。”
“没有。”

我一边写一边想着这对话就像小孩子一样,小孩儿吵架都是这样的,但是在热恋中的人的智商都和小孩儿差不多,所以也算合情合理。但是,这可是生离死别,陈默怎么也应该说些离别的话。而赵佳就会告诉他别在意,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陪着另一个人,所有说好了的不分离,到头来不是生离就是死别。陈默则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像个小孩儿一样委屈地说:“可我希望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他的这句话很浪漫,但出了一个毛病--不合语境,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是死别了。果然热恋中的人智商都很低。他只需要再加一个限定条件就好了:可是我们的死别也太早了!

探望的时间到了,俩个狱警来带陈默走。他们看到如此浪漫的重逢,都非常同情陈默。等陈默心情平复下来后,他们告诉他,一周后赵佳要执行枪决,到时候可以来。

... ...

写到这儿,我也非常同情陈默,可这毕竟是我一手安排的,我不能去更改这个结局,因为改了,这个故事的寓意也就变了。我不忍心继续写这一周陈默怎么去过他的生活。亲手为自己写的很浪漫的故事加上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对我本身也是一种伤害,但如前所述,这个结局是不能改的。


行刑场上,赵佳远远的向陈默吻别。陈默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强忍着眼泪向她努努嘴,而赵佳只是一笑。雪越下越大,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仿佛连老天也为这对有情人遗憾。在漫天大雪中,赵佳穿着单薄的衣服,带着手铐脚镣,迎风挺立。 准备----
开枪!
砰砰砰!!
一串震耳欲聋的枪响。鹅毛般的雪继续铺在这灰白两色的、素描画般的北平。

赵佳的身子过了一会儿才倒下,她的血溅到地上,竟然逐渐生根发芽,长成一大树清香淡雅、冰肌玉骨的梨花,在风雪中怒放着。众人惊讶地看着,我故作惊讶地写着。陈默的喉咙沙沙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愣在原地看着那一树美丽的梨花。过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来,那一树的花便纷纷抖落,随风而逝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和赵佳单薄的身体。

陈默这时才干吼一声,想要冲上去,却被警察死死抱住拦了下来。他冲着那两个抱住他的警察咆哮着,只有一个音:“啊!!”
我知道,陈默的心此时也一定变得和那没了花朵的梨树一样只留下一些干巴的树杈,变得光秃秃了。


夫哀莫大于心死,陈默的心死了。再漫步在灰白的、素描画般的大街上,他已不再是个艺术家。每一次,他望见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而下,望见灰与白湮灭了一切事物的轮廓,他都会回忆起赵佳行刑时的那个场景,那时冰肌玉骨的梨花与鹅毛般的大雪一起漫天飞舞,赵佳倒在羊毛毯般松软洁白的雪毯上,像是轻轻睡着了,而他却被警察拦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爱情死了。我的也是。除了回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件事:革命。

革命是对的。我认为市一中也需要一场革命,为此,我联合了所有抱有相同想法的同学一起成立了学生起义总部。我们每天在宿舍里开会,商讨革命事宜,还一起确定了革命胜利以后学校的制度。先学党成立那天,我们在宿舍里一起割袍宣誓,不过宣誓的过程有些曲折--被宿管抓到就得按窜宿上报违纪处理--宣誓只好重来。

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队伍很快壮大到千余人,作为领导人的我不禁有些得意,感觉自己就像当年的孙中山和毛主席。与此同时我还发现,原来大家也不只是书呆子,也是有革命热情的啊!

12月18日这天,我带着一千二百多人的队伍,在操场上举行公祭,一祭孙中山先生与毛主席的革命伟业,二祭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学生起义――滕州一中学生起义。我拿着话筒在操场主席台上振臂疾呼,宣布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全校学生阶级联合起来!在一千二百多人的怒吼下,这句口号如同炸雷般响起,直震得市一中地动山摇(教师办公楼前有座小假山)。最后,起义定在冬至日这天,晚上在宿舍发动起义,以我的信号枪为号。


12月22日,冬至夜。
我一直在黑暗中等待,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我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但我知道,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黑暗中手表发着微弱的绿光,指针已经滑向一点半,起义时刻终于到了!黑暗中我仿佛看见我的浪漫主义回来了,这一刻我就是一名革命战士了这一刻我与陈默真正合而为一。
我仿佛看见北平绵绵不绝的鹅毛大雪雪中陈默带着它的保卫排与警察们枪战军靴将地上的雪踏成一滩烂泥,我仿佛看见战场残阳把天照得暗红像能滴出血来,我仿佛看见素描画般的北平大街上陈默终于在漫游的时候找到了赵佳 于是二人抛开了生死热烈拥吻 我也和陈默一样迈着带有浪漫主义者独特步调的步子走向我的爱情故事 走向用手拢着长发的她仿佛这里不是北平而是回到了那个满天都是金黄秋叶的金黄色的校园 秋天的气味不断提醒着我这段回忆的各种细节让我感到无比真实。
我热泪盈眶,两年多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硝烟传来了 熊熊大火传来了 焦味火药味传来了 枪声传来了 爆炸声传来了 惨叫传来了 冲锋号传来了 士兵们端起枪拿起刀踏出战壕冲锋的怒吼传来了那一声声 杀!传来了。惨烈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烧得漆黑的残缺的尸体 但是勇士们毫不畏缩依旧怒吼着往前冲锋杀!在那尸体堆成的小山包上七零八碎的红旗翻腾着杀!
......我带着这些沉重的记忆走上阳台,打开窗户,开了枪。信号弹带着耀眼的光在夜空中上升,拖出一道灿烂的长尾。
北平的街头上陈默手里拿着写着誓死力争标语的旗帜走在人群最前面 声嘶力竭地喊着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他吼一声身后马上就传来滚雷般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怒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那声音是那样清晰 仿佛我就置身其中 救亡图存的责任实实在在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重量于是我也狂喊起来杀!杀!杀!
但所有的声音都化为哽咽塞在我的喉咙让我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呆了 痴了 疯了 哑了 瞎了 却唯独没有聋 那些震耳欲聋的呐喊依旧无比清晰地穿越时空朝我传来 让我心跳加快 让我愤懑的胸膛快要炸开。
那片到处都是暗红与焦黑的战场上 年轻的将军骑着白马领着一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马刀杀向敌阵杀!他的背影我不用看他的脸都知道那就是陈默 他侧脸冲着呆在后边的我喊道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我如梦初醒于是翻身上马 拔出马刀望向敌阵 伏在如箭一般射出的马背上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对我一定是在飞 不然我为什么会在战场的正上方呢? 于是我狂吼着杀杀杀继续箭一般往前飞直到世界逐渐变黑在黑暗中,我发现我正站在我的窗台前,手边放着那把信号枪,
舍友在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问我:“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我说:
“因为起义时刻到了,同志。”

我忍住热泪,走出宿舍,用我这一生从没用过的语气大吼道:“起义时刻到了!同志们,起来呀!!”

没有动静。黑暗的楼道中我的呼吸清晰可闻。我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像个傻x,刚刚的慷慨激昂刚刚的雄心壮志刚刚的感动万分荡然无存。

于是我又喊了一遍:“同志们,起来呀!”

这时,一间宿舍的门咣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他冲着我愤怒地大吼:“别喊了,傻x,睡觉呢不知道?。”说完,门又咣一声关上了。

我呆在原地,嘴张开又合上,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也不知道说给谁听。我本以为我要带领起义名留青史了,但到头来只是变成了个傻x。

像我这样的人肯定还有不少,他们渴望改变现状,但到头来却被人当成了傻x。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市一中能这么维持七十年之久了。我最终没能改变这庸俗的生活,我得继续这么活下去,直到高考结束,就像陈默没能保护好他爱的女人一样。


后来,五四那天,陈默背负着家仇国恨,在北平发动了学生起义,就像我前面写过的,他带领着数百名学生,拿着写有“誓死力争”标语的旗子在北平的街上示威游行,他们冲破警察的防线,一路冲到了政府前。他没有靠他父亲的帮助,也没有动用自己的保卫排,他只是作为一个学生,带着几百号学生站在了政府前。

那一刻,他是真正的革命战士。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继续写。因为被镇压的结局难以避免。历史上的五四运动,学生的示威游行是的确被政府镇压了的。我认为这样悲剧性的结尾和我起义的经历相似,所以我不忍心写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写下去。这个只属于我的故事,这个浪漫主义的故事终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庸俗。现在我遵守校纪,可以说是一个好学生。我撕掉了我的稿子,这样陈默就再也不能来到现实了,他将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里,那个灰白两色的素描画儿般北平也就一齐随着被撕碎的稿子永远消失了。我忘掉了北平的雪,也忘记了那个在金黄色的秋天相遇的女孩子。我努力学习,认真听讲,搞懂了每一个不会的知识点,我再也不会走神了。百日誓师大会上,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宣誓,备战高考。这就是我起义故事的结局。

陈默的结局实在比我好太多。他在被镇压以后,依然可以继续参加革命,而我却只能选择妥协,在这乏味的、庸俗的环境中改变自己,参加一场本不适合我的考试。我终究不是小说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也不是浪漫主义的。而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所在。

凌晨
2023/4/26